Renaissance

[傅严]肺傅之严

Chapter    8

      严宵寒躺的浑身难受,想翻个身松泛一下僵硬酸痛的腰背。没想到刚一动傅深就醒了,他翻身坐起,伸手来扶他,因为还没彻底清醒,一开口竟意外地低沉轻柔:“怎么了?要水还是要解手?”

      他双手扶着严宵寒,于是便自然而然地俯身与他额头相抵,试了试温度:“好像退烧了。”严宵寒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好的待遇,起初差点没反应过来,意识到不对时立刻往后一躲:“没事……什么都不要,你……扶我起来坐一会儿。”

      惺忪睡意逐渐褪去,严宵寒眼神终于清醒了起来,气氛陡然尴尬。他倚着床头坐好,傅深后退三步,坐回矮榻上,拉开一段守礼而生疏的距离。

      二人好像同时从失心疯里清醒过来,不约而同地想起他们中间还横亘这一桩荒谬的赐婚。无论它的政治意味有多强,不管它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乱点的鸳鸯谱,哪怕点成了“鸳鸳相抱”,其本质不改,仍是一桩姻缘。

      刚才还一脸麻木心如止水的靖宁侯又有头疼发作的趋势,他其实是个很能扛得住事的人,但这会儿只想失忆,只想重来,假装无事发生过。

      “你继续睡吧,不用管我。”严宵寒胡乱挽了一把头发,拎起床边一件外袍丢给他:“夜里冷,披上。我让人把粥端上来。”

      傅深这样的男人,世家出身,年少成名,从赞美和崇拜堆里长起来,见得太多,就很容易对“别人对他好”异常迟钝。

      然而也许是被那天杀的赐婚影响,在这一系列动作里,他最先感受到的竟然是严宵寒不动声色的体贴,心中讪讪暗道:“还……挺贤惠的。”

     一朝想歪,接下来所有的思路就不由自主地全歪了。

      单看脸,严宵寒比他还强上三分,他换下了飞龙卫那身黑漆漆的袍子,披着浅色广袖的家常旧衣,起身挑亮灯盏时,黑发流水似地从肩背滑落至胸前,倦倦地低垂着眼帘,仿佛睡意未消,不笑时唇角也微微翘着,灯光照出的轮廓温和又柔软,能让人短暂地忘记他的身份,全然沉溺在晕染的光影里。

      傅深眯着眼睛,浑然不觉自己这样多像个不怀好意的榴芒。

      严宵寒转身出去的时候随手掩上了门,在廊下边走边笑。可能是烧糊涂了,盯人的时侯毫不收敛,傅深大概没意识到自己目光的侵略有多强,严宵寒感觉衣服都快要被他给盯化了,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落荒而逃。

      守夜的下人见他笑容满面地房中出来,还以为傅深一命呜呼了,要不然他家老爷怎么能高兴得跟失了智一样。

      等热粥送上,魔怔了的两个人才恢复正常。傅深和严宵寒捧着碗相对而坐,热气把严宵寒苍白的嘴唇和脸颊烫出一点血色,也强行捋直了他的脊梁骨。

     他们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审视遍地荆棘的坎坷前路,琢磨该从何处下脚。严宵寒吐掉漱口的茶水,把茶碗放回桌上,道:“侯爷。”

     傅深仍在慢条斯理地喝粥:“嗯?”

     严宵寒:“我有几个问题,还望侯爷为我解惑。”

     “我说严大人,”傅深放下勺子,漫不经心地一勾唇角,“咱俩现在已经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就别‘侯爷侯爷’地叫了,多见外啊。”

      隐含着心照不宣的调侃,严宵寒不得不承认,虽然傅深在某些方面比较死心眼,但大部分时候还是相当坦诚灵透,跟这种聪明人打交道,不需要太多弯弯绕。

      “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吧,”严宵寒妥协道,“敬渊,昨天我听皇上的意思,似乎对你不满极深,你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恼了皇上?”

      “咳咳、咳……”傅深呛了一口,无奈道,“你直接叫我名字不行吗?”

      严宵寒笑容款款:“都是要成亲的人了,就当提前适应。”

      傅深让他麻的倒了胃口,随手把粥碗搁在一边,叹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皇上登基时你出生了吗?”

      严宵寒瞳孔微微一缩:“刚出生,怎么?”

     “这事的起源还在此之前,”傅深道,“先帝膝下有九子,当年最受先帝宠爱、也是最有望登上大位的是五皇子英王殿下。英王与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肃亲王,是同母兄弟。”

      “你可能不知道,我二叔曾是肃王殿下的伴读,他们两个……嗯,关系很铁,因此与英王也十分亲近。说句不见外的,真把他当亲弟弟一样。”

     严宵寒觉得他中间的迟疑有点奇怪,但没有追问。

      傅深继续道:“先帝在行宫时突发急病,当时随驾的只有大皇子和陛下,先帝遗诏由太傅杨巩宣读,出乎所有人意料,遗诏竟将皇位传给了陛下。”

      “皇上践祚之初,有不少人质疑遗诏的真假,因为杨巩与当今皇后是同宗。也有人私下里联络肃王、英王,意图谋朝叛乱。陛下似乎有所察觉,因此在登基的第二年就把英王派去了封地。”

      “元泰二年,东鞑阿拉木部入侵大周,首当其冲的就是英王的封地宁州。当年边军怯弱,蛮人长驱直入,英王带王府亲兵抵抗东鞑骑兵,力战数日后失踪。肃王和我二叔派人多方寻找,一无所获。在那种情况下,他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久而久之,这件事慢慢被人淡忘,现在也没人再提起。”

      “不过我二叔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英王,他过世之后,这件事落在了我身上。”傅深笑了一下,“谁能想到,天无绝人之路,英王的后人,居然真的被我找到了。”

      严宵寒愕然。

      “英王战死之时,府上一个侍妾已有身孕,她被东鞑人掳走,因为貌美圆滑,竟然保住了性命,后来还成了东鞑部落权贵的宠妾。她保住了英王最后一点血脉,曾想带孩子逃回大周,可惜半路被乌珠部牧民掠走,只得隐姓埋名,谎称自己是被略买的汉人女子,委身于乌珠部首领哈图。

     “更幸运的是,她逃走后没多久阿拉木部就灭族了,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原本的身份。这位奇女子熬死了乌珠部的前任首领,现在是东鞑数一数二的大贵族,我这么说,你应该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东鞑前任首领查干和现任首领鄂尔齐的……妻子,”严宵寒喃喃道,“……哈诗可敦,竟然是她?”

      傅深道:“英王讳‘珲’,‘哈诗’在东鞑语里是‘玉’的意思。”

      严宵寒:“那英王的后人呢?”

      傅深:“西秋关之战,我本来不想插手,是哈诗可敦先派亲信来北燕找我,请我将英王的血脉带回大周。我将传信给肃王,五月时他亲至北燕,与来使见了一面,确定哈诗可敦确系英王府出身。”

      严宵寒:“所以你答应了?”

      如同扣上了最关键的一环,前因后果霎时自动串联成一线,过往种种,忽然都有了清晰的脉络。

      “你答应了可敦,而她给你的报酬是……乌珠部乞降。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留在大周,她把英王后人塞进了陪伴小王子入京的东鞑使团,是不是?”

      严宵寒盯着傅深的双腿,“可是东鞑使团在青沙隘遇伏,无一生还……”

      傅深轻声道:“你猜这事,皇上知不知道?”

      飞龙卫是天子耳目,帝王鹰犬,严宵寒都不知道的事,皇上怎么可能会知道?可如果皇上不知道,为什么会恨不得将傅深除之而后快?

      “皇上或许很信任你,”傅深眼中嘲讽之色一闪而过,“不过可能并没有把全部信任都给你,梦归……”

      这才是他今晚讲故事的真正目的。

      严宵寒原本要探傅深的底,却没想到傅深反手就是一个挑拨离间。他们谁也不清楚对方的真实目的,严宵寒怀疑傅深另有后手,傅深提防严宵寒站在皇帝那边。

      两人嘴上说着坦诚,暗地里却一重接一重试探不停。谁也不敢全盘托付信任,哪怕已经站在了同一条岌岌可危的破船上。

      严宵寒不怎么诚恳地随口恭维:“侯爷好谋略。”

     “不及严大人思虑周全,”傅深回敬。他淡淡道:“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

      “我离开燕州回京城,不全是因为腿伤,还因为使团的行程经过我的人重新安排,与东鞑人所知的略有出入。其中一个‘出入’就是青沙隘。而东鞑使团中也确实有一个二十二岁、汉人血统的使臣。”

      严宵寒:“侯爷是在暗示,北燕军中有皇上的眼线?”

      傅深:“东鞑人不知道我们改变了路线,而安排行程的北燕军也不知道东鞑拿到的是不一样的路线。这个双面计划是我和肃王为了保险起见私下敲定的,说白了,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东鞑人和北燕军拿着两条不同的路线。”

      最初做这一系列安排的目的,其实是为了防止东鞑人暗算,却没想到居然在只有“自己人”知道的路线上栽了跟头。青沙隘的一箭射穿了粉饰多年的太平,也洞穿了隐藏在背后的真相。

      傅深笑了笑:“你知道北燕军中,能参与英王这件事的都是什么人吗?”

      有资历,有地位,有话语权,至少是将军级别以上的人物。

      “皇上给我赐婚,惦记的无非是北燕兵权,然后矬子里面拔将军,挑中了你,对不对?”傅深大言不惭地说,“严大人,这个破位置虽然我早就坐烦了,但我还是得劝你一句,别看皇上现在信任你,等你坐上这个位置可就不一定了。”

      “北燕军大部分是我的亲信,一小部分是皇上的眼线,这个眼线跟你还不是一伙的。如果我的亲信全都投靠了你,你就是下一个傅深。如果我的亲信不肯投靠你,你就被彻底架空了。而皇上是永远不可能让你和那条眼线成为同伙的——”

     “他不只是防备我,他防备的是所有人。”

      室内陷入死寂,气氛陡然冷了下来。严宵寒正垂眸沉思,侧过头去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似乎是困了。

      傅深这才想起这人还病着,大半夜的勾心斗角,明天被沈大夫知道了肯定又要唠叨。

      “先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严宵寒强打精神过去扶傅深躺下,放下帘帐,傅深“睡意浓厚”地“嗯”了声,轻声说:“辛苦你了。”

     “等等……”

     “怎么了?”

     “你身上的伤…没想过去掉吗?”

     “啊?”

     “算了,当我没说。”

      坐回床边矮榻上,严宵寒却彻底没了睡意。傅深的话在他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打转。怪不得元泰帝会这么亟不可待地打压傅深。私下与敌国可敦往来,将英王后人接回中原,哪一件看起来都像谋反的前兆。当年夺嫡之争更是元泰帝心头的一块逆鳞,谁碰谁死。

      傅深简直就是拿命在玩,断腿赐婚都算走运了。

      为了前人的遗愿,干着掉头的营生……傅深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事一旦败露,他会是什么下场。可他似乎总是在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什么呢?

      “这世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傅深道。

      严宵寒从沉思中猛然惊醒,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醒了?”

      傅深揶揄道:“严大人,你再这么盯着我看,死人都要被你盯活了。”

      严宵寒方才光顾着出神,没意识到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傅深身上。傅深一看他那一脸惋惜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啥,忍不住心头发软,又很想撩拨他一下。

     “找到英王后人,是我二叔和肃王殿下的愿望,所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去做,没什么可遗憾的。”

      严宵寒反问:“你身受重伤,工夫白费,不值得遗憾吗?”

      黑夜里响起傅深的一声轻笑。

     严宵寒一怔,突然茅塞顿开。

     “两条路线是第一重障眼法,东鞑使团的汉人使臣是第二重障眼法……其实你和肃王早已把真正的英王后人送走了,对不对?”

      “嗯,”傅深煞有介事地点头,“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前功尽弃,我现在估计早就上吊了——实在没脸苟活于世。”

      他强忍着笑意,抬眼看严宵寒:“严大人快别拉着脸了,我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怜惜我,真是惭愧。”

      严宵寒不知道他哪只眼看见自己脸上写着“怜惜”,但知道他是在调戏自己,于是凉丝丝地说:“不客气,应该的,毕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傅深:“……”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哭笑不得地质问,“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那么愿意跟我成一家子吗,啊?!”

      “侯爷,你得想清楚,”严宵寒耐心道:“你是正一品,我是正三品,我们如果真的成了一家,我其实不赔,反而还赚了。”

      傅深哑口无言。

     看得出他正在运气准备朝自己喷火,严宵寒见好就收,适时地退让一步,息事宁人道:“好了,再说一会儿天都要亮了,别走了困,睡吧。”

      傅深一身炸起的毛立竿见影地顺了下去,他明知道严宵寒是在哄人,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温柔的语意催生出了一点睡意。

      傅深:“病号赶紧上床睡觉去吧。”

      严宵寒看着傅深的腿说:“要帮扶伤残。还是侯爷睡床吧。”

      “你……”

      严宵寒打断傅深:“我睡软榻,不必再争,瘸子赶紧睡吧。”

      黎明时分,外头响起更漏数声,严宵寒侧耳听了听,轻手轻脚地从矮榻上起身,却没想到他一动,傅深立刻就跟着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你要走了?”

      “嗯。”严宵寒走到他床边,把翻起一角的被子拉平,弯腰时散落的长发滑到枕畔,轻轻蹭过傅深的侧脸:“我今日要入宫轮值,你睡你的。”

      那绺长发轻柔地拂过他的面颊,一阵小风带得床头纱幔飘动,他听见脚步声远去,转过了床前的屏风,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对于五感灵敏的人来说,哪怕是隔着几道门,这些细碎声音还是非常扰人,傅深不得不支楞着耳朵听外面的水声,脚步,人语,东西拿起放下时碰出的轻响,还有严宵寒刻意压低的吩咐:“……别去吵他,下午沈遗策过来……按时吃饭用药……”

      也许是因为被心上人惦念,也可能是由于同僚们都要去上朝而他可以在家里睡回笼觉这种对比带来的愉悦感,这短暂的吵闹没有破坏他的好心情,傅深一边等着严宵寒出门,一边不着边际地瞎想,从蒙尘的记忆里扒拉出一句熟悉的诗来——“凤城寒尽怕春宵”。

      傅将军虽然是世家公子,但学识实在有限,以前读的书早还给了先生,这句诗的上下句居然想不起来了!

      他模糊地记得这首诗好像是写不愿起床的,诗句里恰好又有严宵寒的名字,因此翻来覆去的嘀咕了好几遍,直到外面声息平静,他再度沉沉入睡,在梦里似乎还念念不忘。

      等他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严府的侍女进来伺候梳洗用膳,又捏着鼻子喝了一大碗苦药汤后,傅深仍然没想起那首诗的全名。

      他是那种一旦想不明白,就会刨根究底直至钻透牛角尖的人,坐在窗前思考了半天,干脆对侍女道:“去你家大人书房给我拿几本诗集来,要七言绝句。”

      侍女早上得了严宵寒的吩咐,不敢怠慢他,忙提着裙子去找书。

     严宵寒也不是什么风雅的人,书房里诗书不多,侍女抱了一小摞给傅深,恭敬道:“侯爷,这些是书房里所有的诗集了。”

      傅深拎起一本翻看,居然还一边看一边嫌弃:“不学无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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